老人和孩子對視了一眼,阿蘇勒畏縮著移開了目光。他還是害怕,儘管他知道老人此時傷不到他。那天之後,老人做了一件很奇怪的事情,他用雙腕上細細的鐵鏈一重一重地鎖住了自己。阿蘇勒本以為這是他的詭計,可是老人清清楚楚地鎖死了自己之後,就再也沒有走出那個石隙。他有時候吃兩個饢,但是他漸漸地消瘦起來,蒼白的皮膚上最後一絲血色也沒有了,他像是一具蒙著皮的骷髏,只剩那對眼睛,還是亮得令人畏懼。
「你幾歲了?」老人低低的聲音傳來。
「十歲。」
「你叫什麼?」
「阿蘇勒……」
「長生?是個好名字……你父親呢?他叫什麼?」
「阿爸叫……郭勒爾。」
「郭勒爾?」老人低聲地笑,「原來他還沒有死。」
阿蘇勒打了個寒噤,他猶豫了一下:「爺爺和我阿爸……有仇么?是我阿爸把你關在這裡的?」
「有仇?」老人沉默了一下,默默地看著頭頂的黑暗,「我很痛恨他,但是他也很恨我。草原上的人和人,有誰能是三代的好朋友?最後,還不是都變成了仇人?」
沉默了一會兒,老人低頭看著阿蘇勒:「害怕么?」
阿蘇勒點了點頭。
「我不想殺你。我只是想殺一個東西……隨便什麼東西。」老人說得很輕,「不過現在我不會殺你。」
「為什麼……不殺我?」
「因為你姓帕蘇爾,你身上流著劍齒豹家族青銅色的血。」老人冷冷地看著他,「雖然你是一個膽小的孩子。」
他的眼神壓得阿蘇勒喘息不過來,過了一會兒,他才大著膽子問:「爺爺,真的沒有路出去么?」
「你去看了那條河的源頭吧?那條河從一個地下的潭水裡面湧出來,你就是從裡面被衝出來的,那條路你走不通了。不過那一邊,」老人指著另一邊黝黑遙遠的陰影,「有個門,本來是惟一的出口。不過把我封進來的時候,他們已經廢掉了鎖,用銅水封住了門。」
「你出不去的。」他沉默了一會兒,低眼看著阿蘇勒,「不過早晚你要來這裡的,青銅的血啊,每個人都該死在這裡,如果你沒有幸運地死在戰場上。你可以過去那邊看一看,看見那邊的骨頭的時候,你要記得向他們行禮,這些都是你們呂氏帕蘇爾家的英雄。」
阿蘇勒猛地睜開眼睛。
依舊是噩夢。這些天他開始夢到這個怪異的老人,夢見他是青銅色鎧甲的武士,他在最高的山坡上放聲咆哮,在霧氣中,和他一樣青銅色的軍隊悄無聲息地走來。
他努力摩擦著自己的臉,想讓自己趕快清醒過來。他的手指甲長了,無意中擦在臉上有些劃痛。他聽不見什麼水聲,還是枯水的季節,寂靜讓人心裡荒得如同十二月的草原,一片不毛之地。
他沿著石壁摸索著,越過了那根接到洞頂的巨大石柱,閃在石柱後面悄悄地窺看。那個熟悉的石隙中,老人靜靜地趴伏著,呂歸塵看了許久,沒有任何動靜。
這是第幾次他來這裡窺看老人,他自己也記不清楚了。他不知道自己為何還是不停地走近這個危險的人,可是他知道如果沒有這個老人,他就不知道該如何消磨時間。有時候老人低沉的喘息聲令他覺得安心,他有種莫名其妙的感覺,以為自己可以在老人漠然的雙眼中看見一絲別樣的神情。但是每當老人發現呂歸塵在看他的眼睛,他就冷冷地避開,那雙眼睛再次變得灰白起來。
他又看了很久,老人還是沒有動。
阿蘇勒有些擔心。自從受了傷,老人像是變了一個人,他這樣默默地坐在這個石隙里,不停地想著什麼,有時候阿蘇勒聽見他低聲地念著什麼,像是某個人的名字。再後來他就倒下了,好像只是因為太疲憊,所以要休息。他靜靜地躺在那裡,遠遠地看著藏在石柱後的阿蘇勒。不記得哪一次來這裡看他,他把頭埋在雙臂中,從那時開始,他的姿勢就沒怎麼變化過,靜得像是已經死了。
心裡浮起「死」字,阿蘇勒打了一個寒噤。
對於孤獨的恐懼終於壓過了躊躇,他攥緊了青鯊,踮著腳尖逼近,他的心口猛跳,覺得老人隨時都會一躍而起撲殺自己,也許他只是偽裝,就像他獵殺那條怪魚的時候。